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鎮南候府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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鎮南候府

按照宮規, 宮女宦官是不可以看太醫的。好在女官太監比之宮女宦官還有一層官身,規矩無需這般嚴苛,只要有一宮主位的諭旨便能去太醫院請一位太醫來。

沈輅自是不必為這些瑣事發愁, 她反身回去昭陽宮問許雲深要了一道諭旨, 便親自往太醫院去請太醫院判同行。昨日宋沈案平反,她本就預備著出宮事宜,金魚袋日日佩在身邊,這會兒倒也不必另打發人去取。及到了宮門處,早有任雪霽替她安排妥當,馬車等在門外, 載著沈輅和太醫院判並前來報信的福安,轔轔往鎮南侯府去。

太醫院的商院判本就是沈輅這一邊的人,從前也沒少與陸宮尹打交道,但是如眼下這般與宮尹女官同處一架馬車上,卻委實是破天荒地頭一回,一時間尷尬得不知手腳該往哪放。而比他更加無措的則是回宮報信的福安, 小宦官縮手縮腳地躲在車壁邊緣上,幾乎要把自己縮成一團。

這一車人裏,竟是只有沈輅沒有半分與外男同處的尷尬。她這會兒心急如焚, 哪裏還顧得上其他, 只向福安問道:“到底是怎麽一回事?君珩他怎麽了?”

福安根本不敢擡眼看沈輅, 只低著頭回話:“昨天督公得了鎮南候府, 便在祠堂設下靈位, 祭奠先侯爺侯夫人並鎮南侯夫婦。祭奠過後,督公便帶著奴才從後院挖出一壇酒來。當時已是深夜, 督公叫奴才去休息,自個兒開了那壇子酒。等奴才醒來再去看的時候, 督公倒在地上人事不醒,酒壇子已經空了……”

他話越說聲音越小,生怕沈輅降罪——他在督公身邊服侍,督公飲酒傷身他自然也逃不開一個服侍不周的罪狀,而沈宮尹同他們督公有舊,又正好是管著他們這些宮女宦官的宮正司主,倘若沈宮尹遷怒於他,想把他拖進宮正司都不必另尋罪名。

可是把事情說完一遍,卻也不見沈宮尹動怒。福安忐忑不已,偷眼去看,正看見紫衣女官擡手按著胸口,眼淚簌簌,泣不成聲。

沈輅無需多問,她只聽福安這樣說便知曉了事情的始末。她太熟悉宋令璋、太熟悉鎮南侯府了。因著宋沈兩家的關系,因著她和宋令璋的關系,她的童年有一半時間都是在鎮南侯府度過的,鎮南侯府的一草一木一桌一椅,她幾乎都說得出來歷。

她知道宋令璋挖出來的究竟是什麽酒。

那是一壇二十年的狀元紅。

宋伯父早早便想著教宋家由武轉文,因此在宋家兄長和君珩出生的時候,宋伯父便學了沈家的傳統在院子裏埋下一壇狀元紅,說是等著兩個兒子中舉後拿出來宴客。

宋家大哥高中狀元的時候,宋伯父興高采烈地親手挖出了那一壇狀元紅,硬拉著她父親喝了個酩酊大醉。當時她去找爹爹,眼看著宋伯父左手拉著宋家大哥右手拉著君珩,口中還喊著讓她父親等著喝他們宋家的第二壇狀元酒。

……已經不會再有下一次了。

……當t年喝酒的人已經不在了。

春闈剛過,宋令璋主持了殿試、主持了瓊林宴,可是他只能看著別人金榜題名打馬游街。那一壇留待宴客的狀元紅,唯餘他一人獨飲。

這一夜酒,他喝的是鎮南侯府的平反,喝的是父兄的枉死,喝的是他那已經被改變的、再無法回頭的人生。

那是他們都無法回去的曾經。

馬車在鎮南侯府門前停下,沈輅一手擦著眼下淚痕,一手提起衣擺下了馬車。她也不等旁人,徑自往府中奔去。

被她丟到身後的商院判和福安不由得面面相覷——福安原是想在前面帶路,卻不想沈宮尹看起來倒是比他還熟悉這鎮南侯府。雖說他跟在督公身邊,早早就知道他們督公和宮尹大人並非是針鋒相對而是互相扶持,過了金殿傳臚那一日更是世人皆知他二人乃是舊識,可今日這般情狀……

恐怕他們督公和沈宮尹的“有舊”,比他們這些人所猜測的要更加親近。

福安定了定神,眼瞧著沈輅的身影已經消失在門後,連忙向商院判道:“請大人隨奴才這邊來。”

*

即使不問福安,沈輅也知道眼下宋令璋會在何處。她對這府邸熟門熟路,行步間毫不遲疑,直奔從前侯府二公子的院落去。

待她推開那扇熟悉又陌生的房門,卻見屋中只有一個眼生的小宦官守著。那小宦官看她進來急忙起身行禮,口中卻不曾問安,沈輅也不計較,三兩步沖到床前,抖著手去碰床榻上昏睡不醒的青年,卻摸到了青年額上密布的冷汗。

沈輅霎時心如刀絞。

她應該……她昨天應該陪他的。

她本該想到啊,她該想到君珩會難過。她尚且還有任雪霽和許雲深陪著勸著哄她開心,可是她的君珩……只有她了。

紫衣女官眼睫微顫,眼淚頓時滾滾而下。

屋中的小宦官見狀,頓時手足無措不知該作何反應。好在也無需他多做些什麽,福安和商院判雖是落後沈輅一步,但並未慢上許多。福安進得屋來,二話不說將小宦官扯到一旁,商院判則是沖到床前,先看了看宋令璋的面色舌苔,又伸手去搭了脈,這才輕舒一口氣。

“商大人……”沈輅回眸看向商院判,然而她只念出三個字,聲音便已顫抖著連不成語句,後面的話更是不敢問出口。

好在商院判知情識趣,見狀向沈輅一頷首:“沈大人不必擔憂,督公大人並無大礙。”

“當真?”

“下官怎敢欺瞞沈大人。”商院判微微一笑,向沈輅解釋道,“督公大人畢竟年輕,身體底子不差,且宋大人平日並不好酒,只昨夜一次飲酒過度,倒也無甚大礙。只是酒毒壅滯,脾胃有損,這幾日需得好生調養,飲食上多加留意。”

“可是……”沈輅遲疑地看著床榻上昏睡不醒的青年,“我們這樣說話他都沒有醒來,當真無礙麽?”

“宋大人只是酒醉昏睡,並不要緊。”商院判解釋道,“宋大人昨夜痛飲,不免傷神耗血,安睡一日也可養血益氣。但倘若沈大人有急事與督公大人商議,下官也可施針,讓督公大人立時醒來。”

“我無事,就教他好生休息罷。”沈輅連忙道,“商大人,不知他傷了脾胃該如何調養,可是要用些湯藥?”

“宋大人這病癥,只需飲食清淡幾日,湯藥用與不用都在兩可之間。”商院判道,“下官寫個方子在這兒,倘若大人願意便按方煎一劑湯藥服下,若是不喜便也罷了。”說著提筆寫了藥方,又寫了飲食禁忌單子一並遞與沈輅,便要告辭離去。

沈輅再三謝過,將商院判一路送至府門口,又叫駕車的小宦官好生將商院判送回太醫院,方才轉回宋令璋的院子裏,叫福安和那小宦官出來。

“本官倒是不曾見過你。”沈輅點了點那個眼生的小宦官,“你叫什麽名字?是在哪裏伺候的?”

“奴才常喜,是督公府上的。”小宦官戰戰兢兢地回話。

沈輅聞言一怔,不由得看了眼福安:“他不是宮裏的?”

“是。”福安連忙回答,“常喜沒有入宮,是督公府上的人。奴才今早急著進宮,又怕督公這裏沒人服侍,所以從督公府上叫了常喜過來聽用。”

沈輅下意識又看了常喜一眼,確認這的確是宦官而非尋常下人。她先是疑惑,而後很快便明悟過來。

當今天下雖是太平年景,但難免有窮苦人家過不下去賣兒賣女。尋常人家賣了便賣了,偏有那狠心的父母將兒子割了一刀往宮裏送。可是皇宮內院哪裏會是什麽人都肯收的地方?這些沒能進宮的孩子,運氣好些的能被出宮置產的大太監收留,運氣不好的沒了便也沒了。

這等事沈輅在宮中雖有聽聞,但畢竟與宮女女官毫無關系,故而只是聽過便罷。她倒是沒有想到,宋令璋的私宅中也收留了這樣的孩子。

紫衣女官神色有些覆雜,她看了一眼戰戰兢兢的常喜,最後還是選擇問跟在宋令璋身邊時間更長的福安:“你們督公府上,管事的是誰?”

“是柳管家,原本是永安殿的掌殿太監。”

沈輅想了想,在記憶中找出這麽個人來,微微點了下頭:“是他啊。”她擡眼看向常喜,吩咐道:“你現在便回去,讓你們管家帶了府上的花名冊過來見我。”

她也是實在沒有辦法了。

鎮南侯府剛被收回來,眼下不過是一座空宅。從前的雕梁畫棟如今已是殘破不堪蛛網橫結,哪怕是宋令璋的院子,也僅僅只有那一間屋子尚可住人。

聽福安之前寥寥幾語,她便推測得出這其中究竟。對於宋令璋而言,他的私宅可以收容不得入宮的孩子和年老出宮的太監,但是鎮南侯府畢竟不同。這是他的家,是他年少時的記憶,他不想在這裏還要被人提醒他身有殘缺的事實。

所以,他只帶了福安一人過來,寧可親力親為地整理府邸。她不去看也知道,這兩人昨日大約只收拾了祠堂,就連宋令璋住下的屋子,多半也是常喜今早收拾出來的。

可是這樣的鎮南侯府,是萬萬不能住人的。旁的不說,只說商院判方才叮囑她要準備米粥給宋令璋醒來用,可是這裏的廚房根本用不得,又談何熬粥煎藥?對面的宋府倒是能住人,可是……她不想宋令璋醒來時發現自己不在鎮南候府。

她只能,在宋令璋醒來之前,盡力把鎮南侯府打理到能住人的程度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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